#6 我可以得到生機,然後離開深淵嗎
我是一位臨床心理師,主要工作是心理治療,我在想,許多的來談者會不會在心裡就是這樣在說話。
深淵
回想自己遇到的來談者們,我很容易就會想到他們之中的許多人都遇到了各自的深淵。
他們在治療室裡滿臉愁容、很疲倦的、很無力的、很憂鬱的,如果我說話,對方可能很簡短的回應,我說的話掉在地上,我沒有說出什麼能夠發光的東西,只是讓整個房間充滿了垃圾。
因為這樣,我有時候在想,我們是不是一起待在了深淵。
深淵下的人變成兩個人
每一次工作,我當然都會盡力,但是在有些時候,我們同在當下,換來的是兩個人都很疲憊。低靡的氣氛沒有轉變,我跟來談者一起度過了一次兩次的痛苦時光。
用上基本的晤談技巧,再加上長久時間形塑的心理師的專業態度與治療能力,也沒有辦法促成改變。
遇到這種狀況會使人非常難受,來談者懷疑來治療到底有沒有幫助,治療師懷疑自己到底會不會做心理治療。
兩個人也可能相互照顧,治療師擔心來談者絕望、狀況更糟,來談者擔心會不會給治療師添了麻煩。
明明同理、陪伴、關懷都已付出,然而,本來是一個人在受苦,有時卻演變成兩人一同沉於苦痛之中。
嘗試改善但還是很困難
如果遇到治療的困境,只有治療師一人很容易會不知道該怎麼辦,繼續下去,可能對兩人都是更多的耗損,來談者不想談了,治療師也變得更自我懷疑與否定。
這時候,以下幾個方法可能都會助益有限:
個人或是讀書會的閱讀,專業課程的進修,這種學習要到能夠真的解決已知特定的困難,需要很漫長的時間與消化。
詢問AI也是一個方式,我會得到很多具體的看似充滿建設性的建議,但是卻仍然離實作好像有無形的距離,可能是我自己覺得很難內化、我得到了外在於我的東西,但沒有內在的成長。
這時候,社群的比較會是另一種壓力。跟想到的厲害的人比較,他們可能是同領域的大師、老師、更資深的工作者,他們不是我的同溫層,我們有許多條件不同,我會跟他們有很遠的距離,他們因為很厲害所以容易被我注意到,也因為他們很厲害,我不自覺跟他們比較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更加糟糕。看社群上各種同業者的發文,也會容易抓著自己不如他人的某個點琢磨、放大,感受很糟,忽略每個工作者都有各自的挑戰。
督導的存在真的很重要
我想到我跟同事也曾討論過這種低靡的氛圍,我當時就對此困境有些感觸。當來談者跟治療師談,我們圍繞在這樣低沉的內容,有些內在的東西好像被標地,來談者可能更加確信:「原來我好像誰都不太相信」、「我是一個很擔心被人傷害的人」、「我很沒有自信」、「很常會檢討自己」。可是然後呢?
個人的督導,會是在這種處境下最好的解方之一。
督導跟我說,我沒有做出不適當的舉動,但這樣的治療會把來談者帶向無望的深淵。
督導的提醒擊中了我長久以來的感受,我不是沒有察覺,但是沒有說出口,這時候這個事情被放上檯面。原來,當我們只是被動地接收來談者描述的無力與絕望,即便沒有做出錯誤的引導,這種缺乏進一步探索的陪伴,反而可能讓來談者更深陷於自身的負面信念,確信「我就是誰都不能相信」、「我就是如此沒有自信」,進而加深了他們的無望感。
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督導,我越來越清楚有一些基本的做法。當來談者述說經驗的時候,不要直接接受了來談者說的,以為自己瞭解來談者在說什麼。要詢問背後的意思,要去看見來談者的細緻經驗。
好比「我覺得我誰都不能夠相信」,去瞭解這背後的意思是什麼,有沒有具體的例子,在那個例子當中,來談者感受到了什麼。這樣一來,「我誰都不能夠相信」就不會只是一種體悟或是對自己的認知,原來是我在那一次信任他人後,結果對方竟然那樣子對待我,我好氣,好後悔。當來談者說他因為這樣他沒辦法跟人同組合作解決問題,經過討論,這也不是一個分工的事情了。
這樣一來,我們就有機會離開深淵。
我目前的想法
每次事後回想,都覺得這都是應該早就想到、很基本的部分,可是偏偏就是這種:理性上都知道卻仍然會犯錯的部分,成為了心理治療的挑戰。
但是當督導提醒我,或是我提醒了我自己,就再調整,期待有一天這變成不需要再刻意調整就能做好的部分。
嘗試調整後,我很明顯的感覺到,我跟來談者不再是停在深淵了,生機有出現,這是心理治療的生機,也是來談者的生命的生機。
心理治療的學習,有時會讓人覺得好像在一些很瑣碎的事情上周旋、微調,花很多時間進步一點點,跟其他更有效率、有更明顯成效的事情差異很大,可是或許就是這樣,人與世界或許就是這樣,我們花很多時間進步一點點,可是進步的這一點點一點都不徒勞,這一點點對來談者很重要,這一點點就是有這麼大的價值。
所以我們繼續學習下去吧,不論是來談者還是治療師。
備註:這是好好督導系列的第六篇,也是最後一篇。
